2010年，離家30年的劉小東回到了東北老家金城，以小鎮(zhèn)的風光和生活作為背景，將他少年時代的八位朋友拉進了自己的作品中。隨著城市化進程的高速推進，童年記憶中的小城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而少年時的朋友卻還按照原先的生活狀態(tài)在緩慢地生活著。

“我祖籍遼寧丹東，出生在上海，在貴陽長大，后來去了武漢，現(xiàn)在戶口又落在了河北，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導演王小帥說：“看完《金城小子》這個片子，我很羨慕小東。不管怎樣，金城，他的那些穿開襠褲的朋友還在那里，父母在那里，他是一個有家鄉(xiāng)感的人?！?br/>
王小帥的同學，畫家劉小東笑而不語。

5月21日，在《外灘畫報》和民生現(xiàn)代美術館共同舉辦的外灘講壇“無處還鄉(xiāng)”上，劉小東、王小帥和知名影評人孫孟晉就“家鄉(xiāng)”這個話題展開了討論。對話開始前，幾百位《外灘畫報》讀者共同觀摩了由臺灣導演侯孝賢監(jiān)制的紀錄片《金城小子》，該片記錄了劉小東最新的系列組畫“金城小子”創(chuàng)作的歷程。

去年7月，劉小東回到自己的老家——東北小鎮(zhèn)金城，以金城的風光和生活作為背景，將他少年時代的8位朋友拉進自己的作品中。

小鎮(zhèn)駛來大客車

1980年，17歲的劉小東離開家鄉(xiāng)金城前往北京，就讀于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王小帥正是他在附中時期的同學。30多年后，劉小東已經(jīng)是中央美院油畫系教授，當今最知名的藝術家之一，他的作品曾創(chuàng)下中國油畫拍賣紀錄。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間，少小離家的劉小東總是小心翼翼地在節(jié)假日回去，只和過去一玩過的朋友來往。他一直想回老家畫些畫，但總是越想越不敢回去，“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畫畫真是件天大的害羞的事情?！?br/>
如今，幼年的朋友都已經(jīng)步入中年，“這種情誼不深不淺，他們從來不來北京打擾我的生活，只是我回老家時和他們在一起。這種情誼使我經(jīng)常有依賴的感覺，總覺得我在外面，如果挨欺負，他們，并且只有他們會義無反顧地幫我打架。但是，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是誰都幫不上誰?！眲⑿|曾經(jīng)很抒情地說：“童年我們共享一片藍天，長大后又各有各的天空。”

去年，在與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杰羅姆·桑斯討論自己的展覽計劃時，劉小東提出了回老家畫畫這些朋友們。杰羅姆·桑斯很快想到了“Hometown Boy”這個英文名字。有一天，劉小東和作家阿城一起坐車，他請阿城幫忙想一個中文名字，阿城說：“就叫金城小子吧?！眲⑿|拍手叫好：“要是直接叫家鄉(xiāng)男孩，太嗲了，不太像地道的中文。金城小子好!”

幾年前，劉小東畫三峽移民時，導演賈樟柯為他拍攝了《東》，借此機緣拍攝的《三峽好人》還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這一次，畫故鄉(xiāng)和小時候的朋友們，劉小東邀請了具有深厚人文情懷的臺灣導演侯孝賢做監(jiān)制。

2010年7月25日，劉小東帶著侯孝賢和自己的團隊去“踩點”，一行九人坐著大客車駛往金城?！耙郧懊看位丶叶际亲蚤_小車，這次坐在大客車上看風景，好像不認識了，高速路顯得很窄，我的金城小鎮(zhèn)能裝下這輛大客車嗎?”劉小東自問。

“還鄉(xiāng)團”團長

金城鎮(zhèn)20公里外，有一片長100公里寬70公里的漫無邊際的蘆葦蕩。侯孝賢喜歡這片蘆葦蕩，為了拍蘆葦收割的場景，他們等到1月?！拔覀兪桥男|畫畫的延伸，拍他的生活環(huán)境?！焙钚①t說。

事實上，這片蘆葦是金城的命脈。蘆葦是造紙的重要原料，而金城造紙廠則是小鎮(zhèn)的支柱。旭子、韓生子、肖老師、成子、郭強、力五、樹軍、小豆，這八個劉小東兒時的朋友，有幾個在上班，有的開小飯館，有的當警察，還有當?shù)氐摹癒TV”大亨。

劉小東在KTV里畫KTV老板郭強，在臺球室畫了小豆，在樹軍家畫了樹軍抱著他“老來得的大胖兒子”......同時，劉小東還在一個破舊的飛機邊上，畫了八個人的群像。

造紙廠紅火的時候，有很多公共設施。劉小東記得，小時候金城有電影院，白天大人們有時在里面開會。晚上，花上幾分錢就能擠進電影院看電影。如今，電影院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中消失了。劉小東帶著記者去了金城的公園，公園里有一架破舊不堪的飛機。據(jù)說那是真正的戰(zhàn)斗機，是當年空軍送給造紙廠的禮物?；膹U的公園里雜草叢生，臭水漫地。劉小東讓八個朋友在飛機旁邊打牌，飛機邊上有雞、狗、豬，還有種的白菜、胡蘿卜……

畫畫前，劉小東有點顧慮，因為“藝術太商業(yè)化了什么藝術品到最后都會變成商品”，他擔心會把情誼成商品。畫畫過程中，顧慮慢慢地解除了，朋友們非常愿意被畫，從來不問他為什么畫。劉小東過上了“集體生活”，他和大家一起吃豬頭肉，喝酒，打臺球。“一幫人晚九點坐在我屋里，喝啤酒，看《非誠勿擾》，太人，一幫已婚未婚大男人擠在一起看征婚?！彼谌沼浝镞@樣寫道。

劉小東帶著記者走出公園時，一位老人指著他對旁邊的人說：“那個就是老劉家的兒子，現(xiàn)在是個大畫家，從北京回來畫畫。”

“我覺得小東有點像還鄉(xiāng)團團長。自己出去混好了，回家時又必須要壓低自己的身態(tài)，跟大家假裝是一樣的，要進入到他們里面去，要偷畫大家的那種感覺。其實他每一塊肉都散發(fā)出還鄉(xiāng)團團長的成功氣息。”王小帥說：“故鄉(xiāng)對于他而言，像一本傳記，記錄著一個人從土地里出來以后，依然無法完全脫離?！?br/>
故鄉(xiāng)在何方？

“以前，以造紙廠為核心，小小的金城發(fā)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以前每次回來他們總跟我講各種兇殺案。我就想，這么點人，怎么老死人啊?” 劉小東說。

金城造紙廠年產(chǎn)15萬噸，20年前是全國第四大造紙廠，現(xiàn)在瀕臨關閉。在劉小東兒時的記憶里，工人階級永遠有力量，制造業(yè)理直氣壯地占據(jù)著小城的各個主要街道。如今，平房變成了樓房，方圓幾里的工廠看不到一個工人，爭著洗澡、偷紙下班的工人們不見了。朋友們的子女都離開了造紙廠了，能考出去的都走了，哪怕上個技校也不留在金城。

離家多年的劉小東又一次看到家鄉(xiāng)如何從夏天過度到秋天。很早就下崗的旭子說劉小東三十年來頭一次回家呆了三個月。太太喻紅帶女兒來金城看劉小東，他帶她們騎車去老家黑土坑。路上長滿了兩三米高的玉米，看不到遠方，結果迷路了。他說：“以前都是冬天回來，能看見遠方，能看見祖墳。夏天全被高粱玉米覆蓋了?！?br/>
劉小東繪畫基礎扎實，并堅持關注現(xiàn)實題材。畫家陳丹青稱自己的繪畫止于“文革”，但劉小東一直在描述當下，做了他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近幾年，劉小東先后到三峽庫區(qū)、泰國、北川老縣城等寫生，并完成《三峽新移民》、《出北川》等直指重大現(xiàn)實事件的作品。

通過《金城小子》的創(chuàng)作，劉小東想表達的遠不止鄉(xiāng)愁?！八腥说募亦l(xiāng)都變成高速公路，所有人的家鄉(xiāng)都變成‘新農村’?！眲⑿|說，互相牽制的鄉(xiāng)親關系都變成樓房關系的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如果隨著整個中國的變化，家鄉(xiāng)不被重視，僅僅靠法律去維持這么大一個國家、維系這么眾多的人口，恐怕是很困難的?！拔也皇菑奈覀€人考慮，是從整個國家的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這個問題?！?br/>
S=孫孟晉（知名影評人）

L=劉小東

S：隨著城市化的進程，給人以小城鎮(zhèn)被逐漸拋棄的感覺。你對金城這個地方，對你畫的這些兒時的朋友有一種怎樣的情感?

L：片子里的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起上小學，上中學，后來我考去了北京，他們留在當?shù)亍＿^去還是挺快樂的，因為大家都一樣，今天不一樣了，城市化進展太快了，而且中國有一個通病——要政績，所有的城市都要發(fā)展到一定規(guī)模，那些有著童年記憶的故鄉(xiāng)，都被夷為平地，變成高樓大廈，我挺痛心的。

S：紀錄片《金城小子》里，有你畫的八個人的生活片段，你也作為一個特殊人物穿插其中，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和“八個”。這八個人你是怎么挑選來的，還是這八個人的確是和你關系特別近?

L：和我近的不止這一些，但我挑選他們主要考慮他們身份都有點不同。這八個人里面有警察，有開卡拉OK的，有正在上班的，有下崗的。金城這個小鎮(zhèn)，卻是個大社會。后來還有一個在監(jiān)獄里的朋友，聽說我回去畫畫的事以后特別生氣，說：“怎么不來畫我啊!”

S：你怎么讓他們在繪畫和紀錄片里面保持最本色的狀態(tài)?

L：我到一個環(huán)境中，經(jīng)常會被環(huán)境改造。比如去其中一個人家里，他家的東西都是最基本的，桌子底下有幾顆蒜，桌上幾個碗，廁所里有幾本破雜志。他曾經(jīng)在北京當過我助手，破雜志就是從北京拿回去的過期的。我覺得很有趣，被他生活所感染，這些都是生活的自然流露。我們小時候就老在一起，現(xiàn)在在一起可能有一點距離，畢竟職業(yè)不同了，但我們心理上還不錯，經(jīng)常組織喝酒、打牌這些大家都能在一塊玩兒的活動，沒有距離。

S：紀錄片里有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你說通過看他們的家，你能想到以前你的父母的家。他們還在以前的那個點上，你面對這個飛速發(fā)展的世界時，你的點跟他們那個點之間是有距離的，你要非常直接地告訴大家，這個世界的真正的勞苦大眾還是那個狀態(tài)，是這樣嗎?

L：一個地區(qū)，可能建筑變化很快，人心的變化還是挺慢的，包括生活習慣。我走的時候我父母四十多歲吧，我的這些朋友們現(xiàn)在也四十多歲，我覺得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和我父母當時挺像的，比如秋收的時候還到地里去撿糧食，也還是沒什么錢，這種習慣一代代傳下來，生活在延續(xù)。

中國除了北京、上海、廣州幾個大城市或者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大多數(shù)人還是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面，青春期之后，大家馬上變成和父母一樣。甚至教育孩子的方法還和父母教自己的時候一樣。

S：你說藝術家會被商業(yè)左右，同時又說民間的情義都在，拍完這部紀錄片，畫完那些畫，你跟這些朋友們之間的關系，和幾十年前還一樣嗎?

L：一樣的，沒有太大變化。情義就像我經(jīng)常說的，情義就是要和金錢分開，一有金錢關系就沒有情義了，現(xiàn)在的人很難講情義。在城市生活的人，一講情義你就是一個騙子。城市要講信譽，不講情義，情義帶有很大的欺騙性，沒有標準去衡量，可信譽是有標準的，答應人家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情義;這件事該給多少錢，給清楚了，這是最好的情義。但是在鄉(xiāng)下你不能說咱們這件事一百二十塊錢，結清結束，這就顯得沒有情義了。

我在城市里被改造成一個沒有情義的人，再回到一個很重情義的地方去，會有很多矛盾。比如說要付給他們勞務費，怎么付?趁著喝醉的時候，我的助手“哐——”一筆錢塞到他包去，他也假裝不看。大家都需要錢，不能挑明?！敖鸪切∽印痹诒本┯葌愃顾囆g中心辦展覽時，有個記者給我發(fā)短信，問我畫人家給人家錢了么，我不回這個短信。我是個民間人士，我知道怎么和民間人士打交道。提這個問題的人不是從民間上來的，他這個問題太知識分子了。

S：你的作品曾經(jīng)與三峽移民、北川地震等直接相關，在捕捉這個時代的印記的時候，你是怎樣選擇主題的?

L：藝術家有的時候閑了，就會想閑事兒，就會有這種慈悲、關懷和傷痛，所以我就去有傷痛的地方。說大點還是一個慈悲心，三峽這么大一個工程，給當?shù)氐沫h(huán)境，甚至整個中國的生態(tài)的影響太大了，會影響子孫后代的生活，大家應該關注它。作為一個藝術家我改變不了什么，但我有這份心，要投入到這個場景去做畫，而不是在北京編造一個故事，編造當?shù)厝说耐纯嗷蛘咝腋?，我要真正投入到他們生活里去，跟他們共同生活。我覺得藝術家做到這個份上，盡到了責任。

S：我記得陳丹青說過一句話，他自己的畫是止于“文革”，你是對當下有一種關注，你覺得他的話是否準確?

L：差不多吧，我對當下比較感興趣，這也跟藝術態(tài)度有關，希望像一把尖刀一樣，直接而有穿透力。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血液里的審美弱點，老有乖巧、獻媚、奴才的傾向。無論色彩造型都有這個問題，缺少灰顏色、直接的美學表達，這是我們民族的弱點。我希望我的藝術態(tài)度能矯正我已經(jīng)知道的這種弱點，能夠當下一點，直接一點，眼睛看到什么立刻做出決定。

G=“外灘講壇”觀眾

L=劉小東

G：你說你和你的朋友之間的感情一直沒有變，他們那里的生活也變化不大，對你來說應該是有處還鄉(xiāng)的，為什么說“無處還鄉(xiāng)”呢?

L：今天整個社會的城市化發(fā)展太快，家鄉(xiāng)的變化很多，想尋找記憶的地方?jīng)]有了，想證實自己活過的地方?jīng)]有了，這時候人會發(fā)生變化。一般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大家都不太會做太惡的事兒，因為家鄉(xiāng)人幾代都認識，互相牽制，甚至不用法律的約束，而是用人情的約束，一般不會太出格。

對于祖墳，以前大家種地的時候都會繞開，在當下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中，祖墳被平掉了。失去了祖墳的人變得肆無忌憚，只會往前沖，不會往后看了，因為沒有了牽制。整個民族都往前沖的時候，真的是很瘋狂很可怕的事。

“無處還鄉(xiāng)”不是說我沒有家鄉(xiāng)的問題，我本人一點都不重要。但是我閑嘛，在為整個社會發(fā)展的方向痛心。

G：你的這些朋友們喜歡被畫，喜歡被拍攝嗎?

L：他們很高興，非常高興。紀錄片《金城小子》的拍攝團隊來自臺灣，金城是很封閉的小城鎮(zhèn)，能夠接觸到臺灣人，對于小鎮(zhèn)的人來說很新鮮。當這部片子和畫展在北京展示的時候，我的這些朋友們都來了。一個普通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形象在電影里、在墻壁上的繪畫中、在媒體上出現(xiàn)時，他們非常感動，非常驚訝。你不知道一個普通的生命多想被別人看到。其中一個叫郭強的人說：“今天百度上沒你的名字，你就白活了。”沒有被拍、被畫到的人就會生氣，會質問：“上次來拍片子，為什么不找我!”朋友們都很要臉的，要別人知道他曾經(jīng)活過。而且他們被拍的過程中也覺得很舒服，拍紀錄片的團隊和他們在一起比和我還多。只要我一畫完畫，朋友們都愿意跟拍電影的人接觸，吃喝玩樂的，半夜也不睡覺，我該睡就睡，他們比我關系還好。

G：我是“80后”，你有沒有考慮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或者后期有沒有想過像吳冠中一樣“中西結合”?

L：年輕的時候不要被這些假的東西束縛，你血液里流淌的是中國人的血，跑不掉的。等你去了臺灣，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像個當官的。你去美國跟別人交流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觀點都是空洞的，非常缺少實質性的數(shù)據(jù)，因為那是一個數(shù)據(jù)化的社會，重視實實在在的數(shù)據(jù)。什么是“中西合璧”?我們早就在中西合璧的生活環(huán)境中生存了，無論畫什么都是中西合璧的。把自己的生命體展現(xiàn)給別人，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告訴別人你怎么看這個社會，是藝術家的責任。但藝術家有的時候會被埋沒，因為想發(fā)言的人太多，亮不出來，只好繼續(xù)想辦法。

G：有人說畫家成名后局限在一個套路上，我想問，你以后會在寫實方面繼續(xù)走下去呢，還是求變求新?

L：對，每個人都有掙脫不開的套路，但是利用好了挺好的。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藝變成一百零八般也可以。別人看來畫家一輩子就畫那么一張畫，其實對畫家來講每一筆都在創(chuàng)造。每一個畫家都是這樣，這張和上一張有很大的不同，對觀者而言可能都差不多。藝術家需要尋找新鮮感和新的刺激，我也在彷徨中努力，努力地勞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