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art.china.cn/sheji/images/attachement/jpg/site8/20120419/001ec949ffa010f9a53e18.jpg)
作者:原研哉
(原研哉,日本中生代國際級平面設計大師、日本設計中心的代表、武藏野美術(shù)大學教授,無印良品(MUJI)藝術(shù)總監(jiān)。)
簡單大約產(chǎn)生于一百五十年前。當椅子不再用來表現(xiàn)國王、貴族的地位,而只需滿足單純的“坐”的需求,巴洛克、洛可可的魅力曲線和粉飾成了舊時代的遺物?,F(xiàn)代主義就是物從復雜蛻變?yōu)楹唵蔚倪^程。
中國的青銅器表面覆蓋著精致的花紋
羅斯·拉古魯夫設計的愛之籽
nendo設計的吹制織物
原研哉和某汽車品牌合作設計的微笑汽車
坂茂設計的碳纖維椅
簡單這個詞運用廣泛。一般是指流暢簡潔的風格,或是整齊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大多用來表示褒義。簡樸生活、“簡單最好”等理念已經(jīng)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被人說成是想法單純還津津自喜的人大多都是老好人,但這也總比整天混沌茫然或是陷于自我糾結(jié)的頭腦要好很多。
但是,“簡單”這個詞或者這個概念是何時產(chǎn)生的呢?換句話說,作為價值觀、審美意識的“簡單”,是何時成為約定俗成的印象的呢?在此斗膽闡述自己的觀點:我認為簡單大約產(chǎn)生于一百五十年前。
在制造工藝還不復雜的年代,也就是在人類創(chuàng)造出復雜的式樣、花紋之前,物品是何樣態(tài)呢?打個比方說,石器時代的石器之中,絕大部分的外形都很單純。以物的觀點來看,也可以將其形容為“簡單”。然而,制造它們的石器時代的人們,肯定不會將其理解為簡單。因為簡單這一概念,是以與之相對的復雜的存在為前提的。早期石器的外形看上去確實比較單純,但并不是當事人一心想要簡樸、簡約,才制造了這樣的外形。在無法制造復雜外形的情況下的單純,與其說是簡單,倒不如說是未開化的,即原始的。換言之,簡單,就是站在復雜、冗長、過剩對立面而被認知的概念。如是這般,簡單必定是在漫長的人類歷史的后期才出現(xiàn)的。人類制造的物品是從原始走向復雜的。文化始于復雜。說得極端一點,現(xiàn)存的人類文化遺產(chǎn)都是復雜的。就拿從中國古代王朝——商朝的遺跡——殷墟中出土的青銅器來說,每件器形都極其繁復。作為造型的順序來說,照理會從簡樸慢慢過渡到復雜。然而如果不算商朝之前的原始時期,幾乎找不到器形簡樸的青銅器。中國的青銅器從一開始就形成了復雜的外形,表面覆蓋著精致的花紋。不但壺口、把手的造型夸張,表面還布滿了細小繁復的回紋、云紋。
青銅是銅和錫的合金。通過混入錫,不但可以降低沸點,還能增強硬度。相比其他三大古代文明,中國發(fā)明青銅的時間相對較晚一些,即便如此,這也算是當時的高科技材料。將熔化的青銅注入鑄模使其凝固的技術(shù),時至今日仍非易事。可想而知,技藝精湛的工匠和技術(shù)人員必定投入了驚人的專注力和時間,才有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成果——青銅器,而且它通體都被分外繁復的花紋包裹著。這正說明了復雜是作為一個明確的目的被探尋得來的。換個角度,你也能推測,能夠?qū)⑷绱俗拷^的細致和努力變成現(xiàn)實,足以顯示這意念具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大型的青銅器不可能舉起來。換言之,鑄造它的目的不是為了實用,而是作為一種象征,來顯示人們敬畏對象的力量,所以切不能將其單純地歸類為“祭器”。
一般來說,人類聚集起來建立集團的時候,不論是村寨還是國家,必須有強大的向心力以保持集體的團結(jié)。君臨天下的霸主必須具備高超的統(tǒng)率能力,如果統(tǒng)率能力弱,就會被更強的人取代,或是被更強大的集團吞并。村寨與國家正如旋轉(zhuǎn)的陀螺,一旦換去旋轉(zhuǎn)速度和向心力,就會驟然倒下。繁復的青銅器的作用,就是將這個向心力以最直觀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它能夠營造一種氛圍,讓普通民眾一看到,就不由發(fā)出“啊”的驚嘆聲,并心生敬畏。如此繁復而絢爛的青銅器,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扮演著象征強權(quán)的角色。
西周王朝結(jié)束之后,進入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時的中國版圖上誕生了很多國家,迎來了一個群雄割據(jù)的局面。這種情形之下,只要稍有疏失,馬上會被鄰國侵犯。因此,君王必須英明神武,宰相必須足智多謀,而軍隊也要嚴加統(tǒng)領(lǐng)。后世普遍認為,正是這種緊迫感催生了諸子百家的聰明才智。此時的青銅器上被密密麻麻地鑄滿了文字,甚至連武器、盔甲也被裝飾起來,為了給人以震懾力,目之所及都變成了豪華、絢麗、詭異的樣子。龍的花紋就是這一需求的最佳代言物。更確切地說,商周時代的青銅器表面上鐫刻著的密密麻麻的回紋,只是龍紋的半成品,而后才發(fā)展成了有首有足的虛構(gòu)動物——龍。就是說,龍既不是畫師從文學軼事聯(lián)想到怪獸,再揮毫潑墨畫出來的產(chǎn)物,也不是從宗教衍生出來的結(jié)果。我們有理由相信,為了達到在物品表面顯示威嚴、刻畫細節(jié)的目的,裝飾紋樣才演變成了動物。遍布物體表面的密集性可以營造出威嚴的氛圍,于是龍應運而生。正因如此,無論是有機的物品表面,還是圓柱表面,都逐漸被龍緊緊纏繞覆蓋。
在毗鄰的伊斯蘭文化圈中,也可以看到同樣的現(xiàn)象。在否定偶像崇拜的伊斯蘭文化中,沒有龍這樣具體的動物,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發(fā)達的幾何花紋、藤蔓花紋,它們遍布了整個王宮和清真寺。
在人的皮膚上文上駭人的文身圖樣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削弱觀者的氣焰、恐嚇對方。某些公共浴室有規(guī)定:禁止有文身者入內(nèi)。這或許就是擔心曝露文身會使他人產(chǎn)生恐懼感。中國用龍、伊斯蘭國家用幾何圖樣纏繞全身,目的一定是為了警告對方“膽敢攻擊我的話,一定會讓你好看”。也就是現(xiàn)代所說的威懾。不是以核武器來威脅對方,而是以密集圖案來遏制對方的侵略。
同樣,印度也不例外。由大理石建成的純白色建筑泰姬陵,是莫臥兒帝國統(tǒng)治者沙賈汗為已故皇后建造的真正意義上的紀念館。它的表面用圖案繁復的鑲嵌工藝鑲滿了由各地搜集而來的絢麗斑斕的石頭。鑲嵌工藝是指在物體表面鑿出圖案的形狀,然后再將鑿刻好的同樣形狀的其他顏色材料嵌入其中,泰姬陵正是通過這樣令人目不暇給的連續(xù)作業(yè)建造起來的。通過這些令人嘆為觀止的裝飾,沙賈汗的力量一覽無遺,并傳遞至今。
在歐洲君主專制權(quán)力最強的時代——太陽王路易十四在位時期,泛濫的巴洛克、洛可可裝飾風格達到了巔峰。據(jù)說凡爾賽宮的鏡廳就是謁見室,事實上光是想象一下走在紅色絨毯上拜見坐在正前的國王的情景,就會令人不寒而栗。并不是我膽小,而是象征了強大尊威的鏡廳給人的威懾本來就是如此。
然而,決定性的變化隨近代而來。近代社會的價值基準被顛覆,“人生而自由平等”成了基本信條,國家變成了保障人們安居樂業(yè)的體系中的一環(huán),這就是所謂的近代公民社會。現(xiàn)實的變化使成立國家的途徑變得多樣,換言之,就是要經(jīng)歷各式各樣的波折坎坷。但是如果你聚精審視歷史的脈絡,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歷史的潮流永遠是朝著清晰的既定方向奔涌——世界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船頭,駛向以人人平等、生活幸福為基礎(chǔ)的社會。
順應這個潮流,物失去了作為“力量”象征的必要性。椅子不再用來表現(xiàn)國王、貴族的地位,而只需滿足單純的“坐”的需求??茖W進步促進了理性主義思想的進化和成熟。所謂理性主義,就是力圖使物品與功能直接對話的思想。隨之,貓足式椅子的彎曲變得多余,巴洛克、洛可可的魅力曲線和粉飾成了舊時代的遺物。人們開始率真地重新衡量資源和人類行為、形態(tài)和功能的關(guān)系,最大限度地高效運用資源和勞動力的態(tài)度顯示出全新的理智的光輝與形態(tài)之美。這就是簡單。
一百五十年前并不是歷史上的新紀元。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在經(jīng)歷產(chǎn)業(yè)革命后重現(xiàn)生機。在這個時代,為了將產(chǎn)業(yè)成果齊聚一堂舉行展覽,倫敦世博會建造了鐵與玻璃的“水晶宮”,贏得了世界的矚目。與此同時,在奧地利,索奈特以曲木技術(shù)制造的樸素典雅兼具功能性的椅子開始面向大眾量產(chǎn)。而在此時的英國,達爾文寫下了《物種起源》,世界為之震驚。日本因黑船沖突,攘夷呼聲高漲。事實上,縱觀世界歷史,找不到一個標志性的節(jié)點告訴我們“簡單始于此”。但是在我看來,大概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簡單的價值觀開始為人們點亮了嶄新的理性明燈。
用復雜來象征權(quán)力的漫長時代就此宣造終結(jié),人們開始了對生活的樸素探索,家具、家居,以及城市、道路都開始被重新構(gòu)建?,F(xiàn)代主義就是物從復雜蛻變?yōu)楹唵蔚倪^程。財富以及人們的欲望常常掩蓋了事物的本質(zhì)。有時人們會疲于對
簡單的執(zhí)著追尋,于是就容易放縱自己。但是如果你專注地透視整體架構(gòu),就會看到世界一直以簡單為中軸旋轉(zhuǎn)著,而且在任何瞬間也不曾停止轉(zhuǎn)動。
注:凡注明“中藝網(wǎng)”字樣的視頻、圖片或文字均屬于本網(wǎng)站專稿,如須轉(zhuǎn)載圖片請保留“中藝網(wǎng)”水印,轉(zhuǎn)載文字內(nèi)容請注明來源“中藝網(wǎng)”,否則本網(wǎng)站將依據(jù)《信息網(wǎng)絡傳播保護條例》維護網(wǎng)絡知識產(chǎn)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