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颯:不要對西方抱有幻想
[中藝網 發(fā)布時間:
2016-11-23]
(也許我的觀點會有些偏激,但我討厭永遠正確,全是廢話和膽小如鼠的觀點。)
一、美國在失去自信
首先,我不是政治家,我對世界政治、經濟的關心和分析,是為了思考我們究竟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探討環(huán)境的變化對當代藝術發(fā)展的影響。
最近的美國大選成為全球焦點,在美國整個精英階層(幾乎整個硅谷精英、華爾街精英、知識精英、主流媒體)一邊倒地支持希拉里的情況下,為什么川普卻會以明顯的優(yōu)勢拿下總統(tǒng)選舉的勝利?很多人以道德的原因指責川普,但道德解釋不了歷史為何如此發(fā)生的原因。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驚訝的,當川普以毫無爭議的選票優(yōu)勢獲勝,卻遭到美國精英階層強烈的抵制,拒絕大選的結果——承認川普作為美國總統(tǒng),并在各大城市抗議,從美國到歐洲,精神陷入恐慌和沮喪。
說實話,我很震驚。我震驚的不是川普的獲勝,我震驚的是面對民主制度的基礎——面對大選結果,西方文化和精英階層竟然抵制這一結果,哀號遍野,缺乏勇氣面對現(xiàn)實,以及精神上的自我放逐,美國正在失去“自信”。而“信心”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沒有“信心”,貨幣、股市、金融體系都會瞬間化為泡沫。沒有“信心”,再強大的東西,也會變得脆弱。
當你投票時,這意味著你做出一個鄭重的承諾:認真對待自己的選票,以及接受選舉的結果。如果你拒絕接受,這是對民主最直接的“不信任”。而這竟然是發(fā)生在美國,前所未有!曾幾何時,二戰(zhàn)剛結束時,美國引領全球秩序的重建,是那么自信!以藝術為例,二戰(zhàn)后的美國藝術出現(xiàn)了第一個影響世界的藝術流派“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的作品:恢弘、大氣,充滿野性和自信,并一舉扭轉乾坤,將世界藝術中心從巴黎移至紐約,改變了此前巴黎占據(jù)世界文化藝術中心長達約兩百年的歷史。對比之下,今天美國精英階層對大選結果的抵制和精神的迷茫,這是多么讓人震驚!
他們在擔心什么?美國的民主制度之下會選舉出一個能夠發(fā)動核戰(zhàn)爭的新的希特勒么?或者美國會出現(xiàn)一個極端排外的種族主義的總統(tǒng)?如果美國作為“最成熟的民主制度”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那么該如何理解民主?
二、蘇格拉底之死
大約2400年前,古希臘最偉大的思想家蘇格拉底在民主制的雅典以思想而獲罪,被500名雅典公民以“腐蝕雅典青年思想”之罪名判處死刑。盡管蘇格拉底曾獲得逃亡的機會,但他仍選擇飲下毒汁而死。他質疑民主,卻甘愿尊重雅典法律,寧愿犧牲生命為代價。蘇格拉底為信念而死,誰更尊重民主?
蘇格拉底確實不斷質疑民主制,他以“牛虻”而自稱,不斷叮咬雅典這頭牛,企圖使它保持活力。雅典可以判處這位最有名思想家的死刑,但蘇格拉底之死也象征著雅典的衰落。七十多年之后,雅典名存實亡,依附于馬其頓。
為什么美國的文化精英、硅谷和華爾街的精英對不同于他們的思想和觀點變得如此不寬容?為什么他們會認為在美國三權分立、相互制約的制度下還會產生一個令人“可怕”的總統(tǒng)?為什么他們會畏懼改變?為什么會表現(xiàn)出“失去自信”?
三、道德不能解釋歷史發(fā)生的原因
歷史學家說過:“道德主義者必贊揚英勇,譴責殘酷,可是不能解釋事故?!?br/>
這一次美國幾乎整個精英階層在道德上批評川普,認為他粗鄙,不尊重婦女和少數(shù)族裔的權利。可結果反而川普在選票上勝的毫無懸念。華人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說過,道德解釋不了歷史何以如此發(fā)生的原因。
美國作為二戰(zhàn)后世界秩序的主導者,其主張的價值觀和行為之間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數(shù)情況下,美國都是把自身的利益放在世界的利益之前的(有時也能兼顧)。它所主張的“平等”、“自由”,和其對世界的行為并不完全一致,難道不是如此么?川普并沒有改變這一點,不過是在當世界格局發(fā)生重大轉變時,面對美國自身的困境和挑戰(zhàn),他更加強調了美國自身的利益。他的競選主張(對日漸陷入困境的中低收入階的關注和全球戰(zhàn)略調整,包括適當從亞洲收縮)并不令人驚訝,或者更為務實。
美國就是一個“帝國”,也許它是歷史上最“溫和”的帝國,但它仍然是一個帝國。我們或許討厭“霸權主義”,但人類的歷史上什么時候“霸權”缺席過?難道美國不是一個霸權國家么?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這也是我比較討厭用道德的方式評價歷史,是對世界的選擇性視而不見,也無益于解決問題。
我并不認為美國會真正陷入衰落,也相信美國自我修復的能力,美國仍然毫無爭議地是全球實力最強大、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國家,以及作為世界秩序的主導者的作用,很少有人懷疑這一點。中國的發(fā)展從美國身上獲益良多,但毫無疑問當下是歷史大變革的時代。五百年來第一次世界經濟中心從西向東移,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的影響將持久而深遠。在這個變革的時期,畏懼變化,反應遲緩,裹足不前只會坐以待斃。
四、歷史的變局
我們面對著歷史的三重變局:對中國而,從三千年農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商金融社會轉變;對世界而言,這是五百年來世界經濟第一次從西向東移;對于人類而言,這是兩百萬年之大變局,人工智能很可能會超越人類智能,人類生命也很可能從生物性向非生物性轉變。中國面對著深度變化中的世界,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面對著前所未有的機遇。因為只有當代藝術才能證明我們在今天的創(chuàng)造力、自我判斷和價值。
我意識到,世界局勢的變化使得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正在面對一次重要的轉型。由于中國和世界的關系正在發(fā)生改變,中國不是尋求與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發(fā)生根本沖突(西方也是如此),而是希望更積極地融入世界,這將導致中國當代藝術從此前30年的主要特征“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轉向“文化身份的訴求”。中國當代藝術會從“被觀看”轉向“看世界”——“從西方的視角看自己”轉向 “自我的訴求”。
四、從“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到“奧林匹亞”
《烏爾比諾的維納斯》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提香受烏爾比諾公爵委托而畫于1538年的一副油畫。它是西方一幅繪畫中最早出現(xiàn)單獨的裸女形象的作品之一。作品中的“維納斯”已經不太像是一位女神,而是現(xiàn)實中的一位美麗女性,她的眼神看著畫外看畫的人,帶有一些期盼的目光,她的左手放于兩股之間,有挑逗的意味,她的姿勢、眼神、手勢都變現(xiàn)出取悅于觀看者的意圖,這正是定畫者希望畫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幅畫是一個“訂單”,是當時一位貴族向藝術家定制的送給他的未婚妻的一件帶有“性啟蒙”意義的繪畫作品。這件作品也成為裸體女像的典型。從這件作品開始,西方繪畫約三百年中的女性裸體形象成為了男性觀者的“被觀看的對象”,帶有清晰地取悅于男性觀者的意圖。
而300年后馬奈于1863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奧林匹亞》顛覆了這一歷史。作品在1865年的官方沙龍展出時激起了上流社會(他們是主要的觀眾)的強烈反彈以及媒體的封殺和批評。馬奈的這件作品模仿了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的構圖,兩幅作品中女裸體橫躺的動態(tài)和兩手擺放的姿勢基本一模一樣。最大的不同是馬奈作品畫面中女性裸體和觀看者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奧林匹亞(這是一個化名)不再嬌羞,而是自信而堅定地看著畫外的觀看者,她放置于兩股之間的左手手勢強勢而有力。她的裸體仍然是年輕而優(yōu)美的,但她根本不在乎觀者的眼光,反倒是咄咄逼人地審視著觀者。作品和觀看者之間的關系完全被顛倒了,作品(畫面中的裸女)不再是取悅于觀者,而是審視觀者,作品不再是“被觀看”,而是反過來審視觀看者。
中國當代藝術過去30多年的發(fā)展,尤其是最初,與世界對接,基本是由西方提供的展覽機會,國際的平臺,國外收藏,以及被選擇,所以這一階段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具有這樣一個“被西方觀看”的期許。而在今天隨著世界格局的改變,中國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改變,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會逐漸從“被動”轉向“主動”,從滿足觀看者的需求到回到“自身的訴求”,回到自身的問題,從“被觀看”轉變到 “我是誰”。
五、后現(xiàn)代主義終結之后,我們是誰?
2011年年底,我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看到一篇文章《誰殺死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章介紹了同年11月在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博物館之一)剛剛主辦的一次當代藝術的展覽:“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與顛覆:1970-1990”。這是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的回顧展,但在展覽前言里卻宣告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結束。它宣稱,后現(xiàn)代主義在今天已經發(fā)展成了它最初所反對的對象。這個展覽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后現(xiàn)代主義過去數(shù)十年來一直是在西方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藝術流派,為什在西方最重要的博物館由西方的策展人會舉辦一個宣告后現(xiàn)代主義結束的展覽?
我認為這并不只是文化危機,而是西方社會整體危機的體現(xiàn):
政治危機:由于戰(zhàn)后金融資本主義的過度發(fā)展,社會貧富差距不斷拉大(20世紀初的“占領華爾街”運動以及“99%反對1%”的口號:99%的老百姓與1%的富豪之間貧富分化加?。?;
經濟危機:世界經濟中心東移造成西方在全球貿易利潤份額的改變和金融資本主義自身所具有的缺陷,比如歐債危機和美國金融危機;
文化危機: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后現(xiàn)代主義所造成的消費文化的泛濫和文化活力的喪失。
這是500年來世界最大的變化——世界經濟中心東移——所帶來的一系列變化的結果。
我突然意識到“水墨”(因其對中國文化所具有的重要象征意義)會變得重要。因此,我在2012年以“后現(xiàn)代主義終結之后,我們是誰?”為主題一口氣策劃了一系列10個展覽(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只舉辦了6個),并寫了一本書《后現(xiàn)代主義終結之后,我們是誰?》來闡述我的觀點。此前“水墨”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一直是極為邊緣的,北京的798幾乎從不做有關“水墨”的展覽。2012年我在策劃這一系列展覽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相信“水墨”會在中國當代藝術中引起注意。但沒想到這么快會發(fā)生變化,2013年初世界最大的兩個拍賣會,佳士得和蘇富比先后舉辦“當代水墨”的拍賣專場,年底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又舉辦了以“水墨”(INK ART)為題的大展,“當代水墨”突然成為了中國當代藝術展覽和市場的焦點,價格暴漲,展覽蜂擁而至。但隨后我又意識到“當代水墨”是一個虛假命題,它缺乏對自身最深刻的反思、突破的勇氣和激發(fā)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2014年開始,“當代水墨”從極熱鬧的狀態(tài)復歸“平淡”。
六、西方是我們的老師,但老師正是質疑的對象。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曾經阿根廷的年輕人說:什么是我們的傳統(tǒng)?整個西方文化就是我們的傳統(tǒng),我們比西方更有權利繼承這一傳統(tǒng)。
確實如此,西方文化/現(xiàn)代文化是我們主要的學習對象,在中國歷史的轉變過程中,我們應該更加貪婪地向西方學習,但不要對西方抱有幻想。在現(xiàn)代文化中,老師就是用來質疑的,比如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再到漢娜·阿倫特,一代一代之間恰恰就是一種質疑的關系,但正因為如此也使得他們都成為了大師。學習不是為了迷信,能引領我們客服自身的恐懼,并面對和走向未來的,只有我們自己。
最近數(shù)年來我游走于歐美各地,逛各種博物館、美術館、教堂、城堡、文化遺跡、鄉(xiāng)村和自然,流連忘返,感受到西方文化具有的創(chuàng)新能力、自我糾錯能力、自我修復能力,這讓我印象極為深刻。但在藝術上我也意識到,借鑒,模仿只會是一個階段,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生命沖動,理清自己的訴求,才會最終看清自己。
七、不要對西方抱有幻想
1,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美式消費文化)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實現(xiàn)了數(shù)十年美國對全球文化的影響和主導,將全球文化置于其覆蓋之下,中國當代藝術中很多現(xiàn)象就是美式消費文化的中國版本;但另一方面消費文化與資本(尤其金融資本)密切互動,隨著時間的變化而逐漸約束了自身,變得僵硬而失去活力。隨著歷史發(fā)生的深刻變革,正像2011年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展覽一樣,后現(xiàn)代主義正在成為歷史。
2,從美國大選、英國脫歐等事件中看出來西方的“文化自信”的危機。越是自信的文化越是開放(中國歷史上唐朝是最強盛的時期,也是最開放的時代,女性可以穿低胸裝,可以提出離婚,這在其它朝代是不可想象的,首都長安有四十多個國家的人長期居住,真正的國際化都市)。二戰(zhàn)之后美國和英國的開放和自信有目共睹,“全球化”是西方推動的,但今天隨著世界格局的轉變以及新的問題和困境的出現(xiàn),美國和英國都出現(xiàn)了“反全球化”的進程:英國脫歐,美國新總統(tǒng)特朗普主張加強貿易壁壘和貿易保護,表現(xiàn)得更為封閉和保守。然而這并不會真正地讓他們受益,在今天全球貿易、經濟前所未有地緊密相聯(lián),人工智能等科技飛速發(fā)展和環(huán)境惡化等問題給人類帶來的挑戰(zhàn)是面向全人類的,“單干主義”不可能使個別的國家受益,也不可能獨自解決這些問題。我個人認為,美國最終仍會回到“全球化”的進程中。
3,決定未來的不是川普,不是美國,不是西方,不是傳統(tǒng)(因為傳統(tǒng)農業(yè)文化產生不了現(xiàn)代,傳統(tǒng)不是未來的方向,具體觀點在我的另一篇文章《不要對傳統(tǒng)抱有幻想》中有表述),不是其它任何外的因素,而是我們今天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對歷史、過去、當下的處境、沖突持續(xù)不斷地反思和批判,取決于我們今天的勇氣和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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